《天下之西樵》前言

　　引子 明代“天下之西樵”的提出

　　天下之言山水者，其在岭南必曰罗浮，初不知有西樵也。自大宗伯方公【按，即方献夫】书院之成也，天下之称公者，皆曰西樵先生，而后合华彝齐髫皓知天下又有西樵，顾弗知罗浮矣。其知者亦弗以罗浮为甲矣。故曰：“西樵者，天下之西樵，非岭南之西樵也。”……既而予自湖南来归，果闻公以所学辅明王、定大礼、断大狱，允为一代名臣，将格君长民之德业，尚有未涯，百世而下皆知有西樵矣。故曰：“西樵者，非天下之西樵，天下后世之西樵也。” 然则公之学有得于西樵者为多，而公之所以报之者亦不少矣。

　　——【明】方豪《西樵书院记》

　　在中国主流的历史书写体系中，明代是皇权专制强化的又一高峰。但在这个时期，却不乏将身家性命臵之度外，敢于在皇帝面前直言进谏的官员。浙江开化县金村乡人方豪（1482-1530）正是这样一位忠介之臣。1519年农历三月，当年轻而又贪玩的正德皇帝朱厚照，在太监江彬的唆使下，臵国家大政于不顾，一意要南巡游山玩水之际，时任刑部主事的正六品官员方豪，为了阻止皇帝这一荒唐的决定，极力劝阻。皇帝盛怒之下，将包括方豪在内的一众反对圣意的官员罚跪于午门外，长达五日之久。跪毕，怒气未消的皇帝又对他们予以杖责。受完五十大棍，六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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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官也一并免去，方豪以一介平民的身份，回归故里，在草坪驿歇脚时遇到好友徐伯和，百感交集，写下了“相看各喜容颜好，一笑还将宠辱轻”之句。

　　方豪等人的坚持，最终使得朱厚照无可奈何地收回南巡成命。不过仅仅数月之后，他找到了可以为自己的南方情结披上一件冠冕堂皇外衣的办法。当年六月，宁王朱宸濠在南昌发动叛乱，旋即为一代儒将王阳明平定。皇帝隐瞒了胜利的捷报，自封“镇国公”，决定御驾亲“征”，于八月开始向南方进发，一走就是一年。第二年九月返京途中过淮安清江浦，皇帝玩心大发，居然自驾小船打鱼，结果小船侧翻落水，虽然旋即被保驾者救起，但就此患上重病。十二月十四日到达北京南郊，在此大祀天地。朱厚照率领群臣跪拜，突然间呕血不已，以致不能完成礼仪。到第二年，皇帝就去世了，享年30岁。死后藏于北京昌平金岭山东北，是为“康陵”。正德帝的早逝给了方豪重返宦海的机会，新继位的嘉靖皇帝很快将他招回刑部主事任上。不过，他做官的兴致已经大为减弱，六年后即向朝廷提出辞呈并获得批准。此时他45岁，为福建提刑按察司副使，正四品官员，在仕途上本来还有很大的上升空间。

　　方豪四岁即能联句，有神童之誉。他笔耕不辍，著书10余种。《明史》不但为其立传，且在《艺文志》中列其《韵补》一书，《四库全书总目》更著录其《棠陵集》与《断碑集》，可见这位正德三年（1508）的进士，并非等闲之辈。事实上，即便当5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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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最杰出的思想家、学者王阳明，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曾赠诗云：

　　方子岩廊器，兼负云霞姿。

　　每逢泉石处，必刻棠陵诗。

　　方豪这样一位道德文章俱可称道的明代一流人物，如果给他一个煮酒纵论天下英才的会，他会提供一张怎样的名单呢？对此今人当然只能猜想，然而我们可以有把握地说，广东南海西樵人方献夫应该榜上有名，我们的根据便是文首那篇方豪亲撰的《西樵书院记》。

　　西樵是一座山，位于今佛山市南海区西樵镇，北距省城广州40多公里。“未有珠三角，先有西樵山”，四、五千万年前，今天的珠江三角洲还是一个古海湾，烟波浩淼，横无际涯。一次突然的火山爆发喷出大量熔岩，在海水中凝结成为一个锥形山体，是为西樵山的雏形。以后在旧山体上又出现了几次熔岩喷发，产生了大大小小的山峰，也为珠江三角洲的形成奠定了一个地理基础。西樵山孤独了几千万年之后，三角洲在她的身边渐渐形成，此时，她早已成为一座死火山，周边平野百里，河涌纵横。中央主峰大科峰海拔340余米。据说过去大科峰上有观日台，鸡鸣登临可观日出，夜间可看到羊城灯火。

　　方豪对这些一无所知。他从未到过西樵，他知道西樵山，是因为西樵出了一个方献夫。他坦率地说，西樵山本来没什么名气，天下人提到岭南山水都只称道罗浮山。自方献夫在西樵山修建石泉书院之后（时为正德十二年，1517），世人都称方献夫为“西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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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樵先生”，天下之人自此知道了西樵山，并且认为西樵山不逊于罗浮山。所以，西樵已经不是“岭南之西樵”，而是“天下之西樵”。他接着又讲，方献夫辅佐新继位的嘉靖皇帝，“定大礼，断大狱”，建立了不世功勋，必将名垂千古，百世而后，天下之人都将知道西樵山，所以西樵已经不只是“天下之西樵”，而是“天下后世之西樵”。

　　西樵先生方献夫，大明王朝一代名臣，官至吏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辅政内阁，位高权重。《西樵书院记》约写于嘉靖七年（1528），方献夫当时的身份是翰林院学士、礼部尚书、国史馆副总裁，尚未达到仕途的顶峰。不过，对方豪而言，这些都不太重要，因为他此时已挂印南归，远离宦海，寄情山水。所以，尽管《西樵书院记》不乏对方献夫“肉麻”的恭维之词，但却不能简单将其视为一篇阿谀奉承之作，这种理解也不符合方豪在皇帝面前也敢耿介直言的性格。更重要的是，西樵山钟灵毓秀，人杰地灵，她所产生的文化财富影响天下，涵盖千古，因此今人审视方豪“天下之西樵”的意义时，必须具备一种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的宏大胸襟。

　　方豪写作书院记时，西樵山上除方献夫所建石泉书院外，尚有一代大儒湛若水修建之大科书院以及与霍韬所建之四峰书院。10987他们许多思想产生或阐释于西樵的山水之间，例如湛若水在西樵设教，门人记其所言，是为《樵语》。方献夫在《西樵遗稿》中谈到了他与湛、霍二人在西樵切磋学问的情景：“三（书）院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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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峙，予三人常来往，讲学其间，藏修十余年。”这几位著名理学家长期在西樵讲学，吸引着来自岭南乃至全国各地的士人、显宦与名儒，并引起了思想巨擘王明阳的关注，他致信湛若水时称：“叔贤（即方献夫）志节远出流俗，渭先（即霍韬）虽未久处，一见知为忠信之士，乃闻不时一相见，何耶？英贤之生，何幸同时共地，又可虚度光阴，容易失却此大机会，是使后人而复惜后人也！”王阳明的意思，是湛、霍、方三位天下之英才共处西樵山非常难得，要他们时时相聚，为后世儒林留下千古佳话。同作为明代思想与学术主流的理学之间的密切关系，意味着西樵已成为了一座具有全国性意义的人文名山，我们将方豪“天下之西樵”的内涵扩展至此，征诸史实，自不为过。

　　进而言之，如果我们不局限于明代的思想与学术，而是在更宏阔的视野中来审视西樵，“天下西樵”的名与实当更加贴切。因为在中国历史的长时段中，以西樵山为核心的一块仅有1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不断产生出具有标志性意义的文化财富以及能够成为某个时代标签的历史人物，影响了整个中国历史与中华文明的进程。今天，在中国社会经济提升转型的关键时期，南海区围绕“文翰樵山”的打造，正在进行具有示范意义的积极探索。下面，就让我们把历史的镜头放远、拉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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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释

　　1 《明武宗实录》卷172；《明史》卷286，《方豪传》。

　　2 方豪《草萍驿会徐伯和》，载方豪《棠陵文集》（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64册）卷7，第435页。

　　3 《明武宗实录》卷191。

　　4 雍正《开化县志》（收入《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530号）卷5，第835页。 5 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176。

　　6 王阳明《方思道送西峰》，《王阳明全集》卷20，第831页，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7 这里指在明代重要政治事件“大礼议”中支持嘉靖皇帝，详见本书第二章第一节。 8 方豪《西樵书院记》，载方豪《棠陵文集》（收入《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64册）卷3，第374页。

　　9 方豪文集里面没有这篇记的写作时间，但是可以从内容作以下推断：1.记中称方献夫为大宗伯，则方献夫此时为礼部尚书，即并未入阁兼吏部尚书。按《明世宗实录》卷82:嘉靖六年十一月十四日（戊子）：“升吏部左侍郎兼翰林院学士方献夫为礼部尚书仍兼学士充史馆副总裁官”。卷99：嘉靖八年三月初三（己亥）：“方献夫辞改吏部尚书??不允。”可知方献夫为礼部尚书在嘉靖六年十一月到八年三月。2.记中称：“我（方献夫）将高卧西樵??今且二十年”。按方献夫在正德七年回西樵，则距离“今”必定在嘉靖十年以前，和第1点的推断相符。综上，可以推断方豪《西樵书院记》大约是写于嘉靖六年十一月到八年三月之间，约写于嘉靖七年。此时方豪已辞官。 10 关于明代西樵山书院的修建情况，可参考任建敏《正德、嘉靖年间西樵山四书院兴修考论》，收入温春来主编《“中华文明视野下的西樵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

　　11 方献夫：《西樵遗稿》，康熙三十五年（1696）方林鹤重刊本，卷6，《石泉书院记》。

　　12 王阳明：《王文成全书》，四库本，卷4，《文录〃书一〃答甘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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