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命运抗争的艺术母题

　　我们生存的世界自始至终存在权力的不平等，这种不平等带来的压迫可以来自人们之间，也可以来自人类之外。这种权力的压迫常常使个体的存在和自由处于十分荒谬的境地。于是它迫使我们不断地反抗与妥协。在此过程中，权力关系得以不断地播散，渗入到社会的任何一个角落，以致于文学创作和欣赏都要受到权力的浸染和影响。从此种角度看来，历史上的各种文学创作理念不过是面对权力压迫的不同反应。

　　其中，通俗文学是对权力压迫的妥协，它缓解权力压迫造成的压抑，为受压迫者提供某种精神上的抚慰，以特殊的方式泄导受压迫者慑于权力不能外现的原始欲望。文学中的乌托邦情结、唯美主义实际上是对权力的一种诗性逃避。批判现实主义控诉权力和不平等，但事实上权力是不可消灭的，我们或许能改善不平等的状况，但是不可能通过一两次具体的反抗就一劳永逸，权力压制仍会以另一种面孔继续出现。因此，必须把对权力的现实反抗与精神超越结合起来。荒诞派、黑色幽默对权力的嘲讽、无奈，不但没能实现这种结合，反倒令人气馁失望。而后现代对权威意义的消解和颠覆却往往偏执化，陷入为反抗而反抗的极端。 萨特的存在主义哲学通过对自由选择的绝对性肯定，提供了一种强有力的对荒诞性存在的抗争和超越方式。因此，真正的存在主义文学从根本上来说即是对泛性权力的精神超越。这种压迫性的“权力”不单单是国家的权力、社会的权力、人与人之间的权力、还包括自然强力、神秘力量、痛苦威慑、命运之不可抗力等等。粗略地看，我们也可以把权力简单地划分为现实权力与隐秘权力两种。人之所以惧怕现实权力而走向媚俗，归根结蒂是因为畏惧隐秘权力。而最大的隐秘权力是痛苦和死亡，“死”是人生的最大恐惧。一个人只有超越了对死亡的恐惧，才能真正的无所畏惧，才能实现真正的存在自由。由此观之，西方文学中“人与命运抗争”的艺术母题实在是存在主义文学的精神典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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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取天火，被愤怒的宙斯钉在山崖上，每天派一只恶鹰啄食他的肝脏。这种痛苦的折磨无休无止。普罗米修斯的身体被永久禁锢了，但是他的精神却坚不可摧、不可辖域。他无视神使、河神的威逼利诱，宁死不向宙斯妥协。“无论谁，只要他学会承认定数的不可制服的威力，”他说，“就必须承受命运中注定的痛苦。”命运是不可抗拒的，但是它可以摧毁人的肉体，却无法禁锢人的心灵自由。宙斯虽然掌管着他者的命运，但是普罗米修斯宁可接受无边的痛苦，也绝不愿为了改变命运向他妥协。命运的巨大威慑在此已完全失效。普罗米修斯的精神超离了被禁锢的肉体存在，在永恒的时空中自由自在地游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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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利昂记》中，阿喀琉斯出征特洛依之前，母亲海洋女神就清楚地告诉他，他的命运早已注定，或在故乡平安幸福地生活，默默无闻而长寿，或在战场上赢得巨大的荣誉，却命定早死。阿喀琉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在特洛依，他的马预言他的末日正在临近，他也清楚自己将葬身于特洛依城下，但仍然挺身出战。挚友帕特罗克洛斯牺牲后，阿喀琉斯悲愤交加，心中燃起冲天怒火。母亲警告他为朋友复仇将导致他在战场上丧生，杀死赫克托尔之后不久他自己也将死亡，他还是请母亲找火神为他再做一副铠甲，义无反顾地重返战场。在阿喀琉斯的血管中，激荡着古希腊人原始欲望自由外泄的渴望和生命力无限延伸的律动。宁可死去，绝不平庸！正是这种对死亡的超越，才使勇者无所畏惧，在生命的边缘放浪不羁、自由选择，纵情游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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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探索人与命运关系的神话中，俄狄浦斯的故事最为惊心动魄。忒拜国王拉伊俄斯得到神谕，其子必将弑父娶母，出于恐惧，国王在俄狄浦斯出生后，用铁丝穿透其脚踵，命仆人弃婴儿于荒野，仆人出于怜悯，将孩子送给了一个牧羊人。牧羊人将孩子献给了没有子嗣的

　　科任托斯国王。孩子对其真正的身世毫不知情。长大成人后，俄狄浦斯也从神谕中得知自己将犯下违背人伦的大罪。为了逃避可怕的命运，他远走他乡。在一个三岔路口与一老者争执而将其误杀，竟不知被杀之人即是他的生父！随后，他猜中斯芬克斯之谜，除掉狮身人面女妖，被拥立为忒拜王，并娶前王后为妻，生下二子二女。十六年后，一场带火的瘟疫降临，神谕指示：祸因在于杀死老王的凶手仍然逍遥法外。俄狄浦斯为救黎民于水火，层层追查，却发现杀父娶母的正是自己，母亲羞愧自杀，俄狄浦斯刺瞎双目，自我放逐。在我看来，俄狄浦斯永远是最高贵最悲壮的英雄，他无辜地承受着命运的打击。然而，面对不可改变的命运，他却并不绝望，而是奋起抗争，捍卫人的尊严与荣誉。命运可以给人施加无尽的痛苦，但是却无法屈服具有自由意志的人之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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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萨特的《苍蝇》同样是这一主题的延续。特洛依战争之后，希腊联军主帅阿伽门农回到迈肯尼，竟被妻子和情夫杀害。由于复仇女神的降罪，整个城市飞满苍蝇。阿伽门农的两个女儿仍被留在宫中，只有十二岁的幼子俄瑞斯忒斯侥幸逃脱。他的姐姐们害怕复仇女神的报复，迟迟不敢向杀死父亲的仇人报仇。几年后，俄瑞斯忒斯长大成人，他勇敢地承担起责任，手刃母亲和她的情人。复仇女神把弑母之罪降到他的身上，俄瑞斯忒斯带走整个城市的苍蝇，步向荒野??这一戏剧充分展现了萨特积极存在主义的哲学主题。人必须勇于承担责任，勇敢地、不求功利不计后果地去行动，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存在之自由，那种不敢与命运抗争、永远屈服于命运淫威之下的胆小者永远不会感受到真正的内心自由。就像俄狄浦斯一样，当所有疑点都集中到他自己身上时，他仍然不顾自己的利益，继续追查下去，俄瑞斯忒斯亦不怕复仇女神的惩罚，甘心一生与苍蝇为伍。他们宁可肉体痛苦，被惩罚，甚至毁灭，也不要内心被扭曲、被压抑。肉体被放逐了，灵魂却得到了永恒的解脱。他们用外在的痛苦换来了内心的安宁，实现了对命运压迫的成功逃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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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歌德的《浮士德》中，主人公那自强不息、勇于创造的精神即是一种典型的不屈不挠的存在主义精神。浮士德一生经历了五大悲剧：知识的悲剧、爱情的悲剧、政治的悲剧、美的悲剧、理想的悲剧。